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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千燈照夜(十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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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千燈照夜(十二)

從死亡中抽出身來是什麽感覺?

就似一場長眠後睜開眼睛, 不過眼睫一顫、眼皮一掀而已。五百年雲煙逝去,卻短暫得連都夢都不曾做過半個。

江棲鶴不是沒思考過自己為何會死而覆生,但鑒於此前的穿越經歷,他只把這當成是上天對他開的又一個玩笑——因為七州十二山歷史悠久,在蒼茫的時間長河中,沒有一例招魂成功的先例。

沈妄的這句話讓江棲鶴心頭微顫,他唰的一下擡起眼眸, 繞了兩步來到能與沈妄對視的位置,餘光卻瞥見白無心手捏成拳頭。

“你什麽意思?”江棲鶴聲音冷冰冰的。

沈妄笑了笑,伸手將某物拋到幽黑潭水中, 揚起下巴道:“看過之後,你便能明白是什麽意思。”

那東西遇水即化,像是一團金粉在水中散開,點點亮色翻轉浮動, 逐漸拼湊成一個畫面。

二月廿八,歇夜城大雨, 霧山迷蒙一片,天地灰白。

身形頎長的男人披著蓑衣行於雨中,手提由細小樹枝拼搭而成的藥箱,另一只手持著長棍, 用來撥開亂草,尋找藏於其間的藥材。

這人便江眠,與江棲鶴過分昳麗的容貌不同,他眉目溫和, 清秀俊雅,宛如靜夜底下的一抹月色。

月色緩慢行走在山間,從一棵正在抽芽的柳樹底下摘出三朵嫩黃小花,細心地掐葉去莖,放入一只圓滾滾的白瓷瓶中。

接著,他又從另一處的矮灌木上采來數顆醬紅色果子。

然後是尚未熟透的桑葚,形如喇叭的綠陰花,緋紅透亮的霜遲果。

“他在……”大雨滂沱的畫面之外,江棲鶴聲線顫抖,話幾乎是從牙齒中擠出來,“他在找清音雪花釀的原料。”

清音雪花釀本就是江眠為江棲鶴釀的、口味獨特的果酒,味道偏酸,透著苦香,還隱隱藏了股辛辣味。一般人喝第一口會皺眉,第二口會忍不住吐掉,鮮少有人能撐過第三口。

江眠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發現江棲鶴這種奇葩口味的。

那一年江眠生了病,他大筆一揮給自己開了張藥方,讓江棲鶴照著抓藥。起初的步驟都沒有錯,泡水、頭煎、濾汁,錯就錯在江棲鶴中途沒忍住去吃了個藤椒雞,把汁水灑進了頭煎的藥湯中。

野山椒味道霸道,姜片辛辣,混在酸苦的藥汁中,味道實在特別。

這碗藥,江眠沒能喝下第二口,江棲鶴強裝鎮定、板起一張臉,說:“有那麽難喝嗎?你自己開的方子.”

江眠:“你在裏邊亂加了什麽?”

江棲鶴說我沒有。

“呵,小崽子,你自己喝一口試試。”江眠靠坐在床畔,哼了一聲。

江小崽子果斷喝了一口,苦味在口中沖開,酸在喉嚨,而麻辣在舌尖。

很獨特。

江棲鶴點了點頭,抹幹凈嘴巴,“這個味道不錯。”

那時江眠恨不得一藥碗扣到這小兔崽子腦袋上。

其實那碗藥的味道江棲鶴早就忘了,但後來他在風雲大會上奪得頭籌,江眠遞來一壇酒。

三月初的垂雲島,綠柳千疊,重花紛繁,但春日的軟香蓋不住那酸澀,揭開蓋後,凜冽的氣息撲鼻,如同盛放在硝煙後的苦夏。

江棲鶴手指緩慢縮緊,畫面之中仍是那片雨霧茫茫的霧山,江眠轉了大半個山頭,才將清音雪花釀的原料收集完。

嘩然雨聲震徹天地,江眠停到一棵發育不良的歪脖子樹後,一邊解下鳥窩似的藥箱一邊坐到某塊青石上,就是這時,一個聲音兀然傳來。

這聲音清冷華貴,如同金石相撞的清透之音,咬字透著別樣的韻味,在春初的雨幕裏,無端偏冷。

“終於找到你了。”紫衣人執傘而立,傘如刀鋒破開雨簾,撞碎透白雨線。

水珠如花,順著竹骨滾落進滿地泥濘中,遭人踩踏而過。

江眠偏過頭去,沖來人輕輕一笑,“將近五百年未見,過得可還好?”

紫衣人神色很淡,宛若這雨,灰頹冰冷:“棲鶴走後,我怎麽可能過得好。”

江眠笑容一僵,很快斂下眉眼,“是啊,他走後,怎麽可能過得好。”

“你為何來找我?無心。”江眠又問。

“當年在偃琴洞窟,你欠下棲鶴一條命。”白無心道。

江眠微怔。

說時遲那時快,五道招魂旗憑空升起,旋轉著將江眠圍在中央。天頂驚雷炸開,轟隆隆自遠方而來,青紫閃電仿若枯幹樹枝,撕裂蒼穹。

“你要做什麽!”江眠瞪大眼,惶然起身。

白無心冷笑:“一命換一命罷了。”

江眠幾乎是瞬間明白了白無心的動機:“你想覆活棲鶴?”

“自然。”白無心道。

招魂旗飛速移動,厲雷一道接著一道落下,閃電映亮江眠眼眸,震驚之後,他忽然笑起來。

“是以血親為代價的獻祭術吧?”

白無心冷哼:“知道這個,倒是省去我不少口舌功夫。”

“但千百年來,從未有人成功過。”

江眠眼皮一掀,眸眼中盡是淩厲,這個瞬間,倒與江棲鶴有所相似。

白無心手指輕微一顫,“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正確方法!我鉆研此道五百年久,成功過三次!”

招魂旗飄搖,江眠一邊側身相避,一邊不錯目地打量白無心,“真的嗎?”

“騙你做何。”白無心冷著一張臉道。

眉目俊秀的男人低頭沈思片刻,再度揚起眼眸時,神情又變得溫和,“那……他回來之後,不要告訴他我的事情。”

“就說我雲游去了,莫問歸期,莫尋何方。”

他聲音柔和,但話未落地,就聽得轟的一聲,落雷驚起山火。

五道招魂旗倏地燃起,火舌吞噬江眠身上蓑衣,爬上四肢脖頸,幾乎是眨眼間,扭曲了面龐。

轟——

又是一聲雷響,震得整座霧山劇烈顫抖,山石滑落間,燒做一團的招魂旗驟然往外擴散出一道強烈氣浪,緊接著迅猛收縮,雨簾波動之後,連帶著江眠的屍身,一道消失不見。

白無心擡手結印,口中吟出一串咒語,紫衣翻飛,垮塌的山石倏爾恢覆原樣。

畫面在此處戛然而止,潭水中金光散去,歸為初時模樣,天華婆娑舞無聲靜立,密葉黑得濃稠。

江棲鶴在原地站了許久,才從偶然閃過一道波光的深潭中移開視線。他唇角扯了一下,但這算不上是一個笑容。

電光火石之間,江棲鶴捏拳出手,狠狠砸上白無心腹部。

“難怪你鮮少提及江眠,難怪你單獨去神都。”他咬牙切齒,一字一字如同磨出來似的,嘶啞可怖,“是怕和我一塊兒來到霧山,會露出馬腳吧?”

“那是江眠,為了我們三人,棄了劍道改習醫術的江眠啊!”

“那些年裏,我把你當親兄弟,江眠亦把你看做親弟弟,你怎麽能……你怎麽能……”

江棲鶴的力道並不穩,猶如他身形一般,偶爾腳步踉蹌,幾乎要摔到潭水中。

白無心一聲不吭,垂著頭任江棲鶴毆打。他眼底痛苦又無措,一顆心絞得生疼。

他想說,你不知道我有多遺憾,若我與你是血親關系,那我便能無所顧忌地將你覆活,不必時刻擔心你會以懷疑的目光看向我,不必害怕你的無情與怒火。

他想說,你不知道我又多慶幸,與你並非血親關系,這樣便能肆無忌憚地任心火燎原。可為何你從來都看不到我,看不穿我。

多可悲。

又多可笑。

有的時候,他甚至希望自己是沈妄,至少曾經被江棲鶴以喜愛的目光註視過。

“你說話,白無心你說話啊!”江棲鶴大吼。

白無心仍是閉口不言,甚至連眼都閉上。這樣的態度徹底將江棲鶴激怒,他狠狠一擡腿,把白無心踹得嵌入墻中。

“你有沒有想過,誰他.媽希望被你覆活?誰他.媽希望能重新回來這個世界?”霜白衣袂淩亂翻飛,江棲鶴嘶吼著,跟瘋了似的,烏發散亂,一雙眼通紅。

“不,棲鶴,你怎麽能這樣?你不可以這樣……”白無心終於擡起頭來,他顫抖著雙唇,雙眼大瞪如若銅板,不可置信地望向江棲鶴。

江棲鶴來到白無心面前,猛地出拳,卻是砸向他耳側石壁上,“不可以怎樣?你他.媽的……為什麽要用江眠來覆活我!”

白無心又一次垂下眼,嘴唇囁嚅,終究未置一詞。

“我問你為什麽!”江棲鶴怒火攻心,話語間將和雪劍抽出來,作勢要砍過去,哪知一雙手忽然從後伸來,半拖半抱帶著他後退。

“阿鶴,別這樣,你會後悔的。”陸雲深在江棲鶴耳旁輕聲開口,一只手用巧力卸掉他的劍,另一只手將人扳過來,正面朝著自己。

“你冷靜一些……”

“我要怎麽冷靜。”江棲鶴生硬地打斷他,仰起面時,一滴淚從眼角滑落。他毫不自知,淺琥珀色的眼眸無神地望著陸雲深,“你告訴我,我要怎麽冷靜?我活過來,是因為江眠把自己獻祭了啊!”

陸雲深輕柔地用指腹為他拭去淚水,但淚珠卻一顆接一顆滾落,沒完沒了。

“你把我殺了吧!”洞壁的凹陷中,白無心陡然大笑出聲,“我為了救你害死江眠,你為了給江眠報仇殺死我,我種下的因,我自己吃掉苦果!”

江棲鶴眸色剎那一寒,轉身便要過去,可陸雲深環著他的腰死死不放。

“放開我,不然連你一起廢了。”江棲鶴冷聲道。

陸雲深的手不甚明顯地顫抖著。他半垂眸眼,將額頭抵在江棲鶴頸側,低聲開口:“江眠死了,是因你而死。所以你殺白無心,好給自己找理由再死一次是不是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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